“在那艱難的時代裡,他得做出選擇,後人如何看待請自便”
這陣子別人在追劇,我在追俄國相關的指揮家,這次來看看幾位跟堪稱俄國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曲家蕭斯塔高維奇有關聯的指揮家,聽看看他們如何詮釋蕭大最有名的第五號交響曲”革命”,即便他們都親炙過蕭大,各家的詮釋觀點卻有很大的差別。
蕭斯塔高維奇(1906~1975) 是聖彼得堡人,這輩子對俄國不棄不離,即便他被鬥爭過兩次,也不改其志,但也為了延續他的作曲生命,而使得他的作品被賦予不少政治味道,因此不見得每個人都欣賞他,像是前輩樂評家伍牧就跟我說過他不喜歡蕭斯塔高維奇的作品,就只是在五線譜上玩弄而已。就像殷承宗為了維護鋼琴音樂生命而在文革時把鋼琴抬到天安門彈起紅色娘子軍之類的改編曲一樣,蕭大也總得在理想與現實間掙扎,而其第一次大掙扎的轉捩點就是這首第五號交響曲。
當時是史達林專政的時期,這位獨裁者在莫斯科波修瓦大劇院有個”史達林包廂”俯視舞台及舞池,蕭斯塔高維奇是位新星,他的歌劇Lady Macbeth of the Mtsensk District首演成功,但當史達林看了後,卻把它當成鬥爭的藉口,蕭斯塔高維奇遭到第一次鬥爭,頓時從蘇聯音樂先鋒被打為雜亂噪音製造者,中間發生甚麼就不提,這個打擊讓他原先安排的第四號交響曲首演被抽單,這首很有開創性的作品被封存,蕭大眼見他的諸多親朋好友被殺、放逐、監禁,只得暫時改弦易轍,寫下這首第五號交響曲,狀似歌功頌德、激勵民心、讚頌戰鬥民族精神的樂曲,立即獲得全面的勝利,在聖彼得堡首發大受觀眾喜愛,戰戰兢兢地回到莫斯科,也獲得當局肯定而獲得平反,試想如果沒這些政治因素,蕭大從第四號的轉變出發,勢必會成為一位很不一樣的蕭斯塔高維奇。
爾後的發展不是本篇的重點,蕭斯塔高維奇存活的時間剛好是古典音樂錄音發達的時期,是蘇維埃政府建立之時,是二戰跟德國戰爭的艱困時候,也是冷戰時期的恐怖統治時期,而鎖國已久的蘇聯仍保有其堅實的音樂文化能量,也是蘇聯對外宣威的重要工具,我在前幾篇發文陸續介紹”跟我比較熟”的已故蘇聯指揮家,他們都跟蕭大有交往,因此我們來看看幾位跟蕭斯塔高維奇有交往的指揮是如何詮釋這首第五號交響曲。
據悉蕭大的音感甚佳,記憶甚好,對他的作品也很堅持,他能夠在很龐雜的交響曲演出中,聽出豎琴彈錯一個音! 當Borodin弦樂四重奏跟他請益某段大提琴與中提琴的對話有些不明白,如果能如此如此是不是好些,蕭大直接回答: 你的意見太棒了,很可惜我不是這樣子寫的! 當三十年後在回到第四號交響曲正式首演時,他依然記得他寫過的每個音符! 因此照理說親炙過他的指揮家所演奏的應該是”大同小異”才是,非也!
Yevgeny Mravinsky (1903~1988 聖彼得堡)是俄國指揮大老,也是蕭斯塔高維奇音樂的支持者,首演了蕭大過半的交響曲,第五號就是由他首演的,Mravinsky宛如秋風掃落葉,不拐彎抹角,冷冽驚風,毫不修飾的豪邁音色,完全展現戰鬥民族的風格,這樣的冷酷,就如同KGB在試探檢驗蕭斯塔高維奇的忠誠度,而我們就像當觀眾的蕭斯塔高維奇一樣膽戰心驚,深怕當局一個不高興,就得回去關禁閉了!
Kirill Kondrashin (1914~1981 莫斯科)是蕭斯塔高維奇交響曲首演的備胎,第四及第十三兩首都是他被抓公差頂替首演的,Kondrashin曲風明快,原本以為他應該是很紳士的樣貌,沒料到他以飛奔的速度,激烈的催發這首作品,快到幾乎令人無法呼吸,一如他後來受不了蘇聯體制,即使當局寬待他,他還是選擇跳船,從他對”革命”交響曲的激烈詮釋,可以體會出他急於奔向自由的心情。
Kurt Sanderling (1912~2011 聖彼得堡)是東德投靠蘇聯的指揮,Mravinsky的二把手,也曾參加過蕭大第五號的首演,他後來回到東德,逐漸往西方世界發展,由於蘇聯讓他避開了納粹的屠殺,也許史達林對他而言就沒那麼可惡了,Sanderling是個樂觀愛說故事的人,他把這首交響曲當成蕭斯塔高維奇對當局的一個戲謔反諷,每個音符都有這人民的血淚及對當局的揶揄 (請參考前篇專論),他在東德的錄音是所有人裡最慢的,很溫暖緩和的娓娓道來這個故事,而這故事慘也慘不過納粹,所以放輕鬆點吧!
Evgani Svetlanov (1928~2002 莫斯科)跟我比較不熟(XD),他身兼作曲家、鋼琴家及指揮家三職,從我查到的資料顯示他是少數推崇Rachmaninov勝過蕭大大的人之一,他跟Rozhdestvensky一樣錄音等身,似乎跟政治比較沾不上邊的樣子,他指揮這首第五號則呈現出更像”純音樂”表現的樣貌,每個樂器都能明白的凸顯出來,不會刻意去強調樂曲的時代意義,或是表白他的心情感受,顯得相對的心平氣和,說不定他是最按照蕭斯塔高維奇樂譜演奏的人。
Gennady Rozhdestvensky (1931~2018 莫斯科)在前篇也介紹過,他是位很能跟當局糾纏的人,你要我怎樣就我就怎樣,卻常常給出個很白目又沒錯的回覆,因此他在蘇聯活得還不錯,他以曲目廣泛及當代音樂著名,蕭斯塔高維奇是他很推崇的作曲家,就是他很驚訝於蕭大能清楚的點出樂團些微的失誤,但很令我訝異的是他的第五最令人焦慮及壓力的演奏,展現出那時蕭大作曲時的心理狀態,這是蕭大的生死關鍵時刻,集焦慮、擔心與期待於一體的壓力,滿驚悚的,無疑的是很貼近當時心態的版本。
Mstislav Rostropovich (1927~2007 莫斯科)是蕭斯塔高維奇兩首大提琴協奏曲的首演者,跟蕭大的關係當然是很緊密的,在他1970年選擇逃離蘇聯,也算是叛將一名,在西方世界把他當成人權鬥士,滿吃得開的,除了大提琴外,他也當上指揮,比David Oistrakh優秀,Rozhdestvensky認為這些樂器演奏家都以為當指揮是塊小蛋糕,頗不以為意。我也贊同這樣的兼差是有些疑慮的,不少樂器獨奏家轉指揮,後來也都滿專注於指揮而已。所以Rostropovich的第五號演出就是普普的,沒有很特別的地方,美則美矣,然後呢? 鼓掌吧!
Rudolf Barshai (1924~2010 莫斯科)是台灣之友,小提琴家及室內樂專家,Borodin弦樂四重奏的創始團員,從室內樂團指揮開始到大型樂團,蕭斯塔高維奇第十四號交響曲就是提名給他,並由他指揮首演,可見他跟蕭大的關係有多密切,雖然他不以指揮知名揚名,然而他那套蕭斯塔高維奇大全輯可是我的首選,他的蕭五不疾不徐,穩健勻稱,這是多年之後蕭斯塔高維奇回顧以往,人生起起伏伏,蒼海一聲笑!
Maxim Shostakovich (1938- 聖彼得堡)是蕭斯塔高維奇的兒子,身為這麼偉大的作曲家的兒子,又學音樂,壓力應該很大,他學習鋼琴及指揮,老爸為他寫了第二號鋼琴協奏曲,但他是以指揮為職志,蕭大的最後一首交響曲第十五號就是由兒子Maxim指揮首演的,父亡後遷居海外,他跟亞洲的關係滿密切的,經常跟日本、韓國及香港的樂團合作,但好像沒來過台灣。在父親的陰影底下,他並不避諱言必及父,也以指揮父親的音樂為榮,可惜的是他的蕭五卻顯得平凡如常,是否不敢逾越父意,忠實反而成了負擔。
Marris Jansons (1943~2019 聖彼得堡)從Mravinsky處出發,年輕的他自然有不少機會接近蕭斯塔高維奇,但像Sanderling說的看到蕭大大是敬而遠之,還是像Rozhdestvensky一樣無畏,我想是崇敬有加,Jansons在歐洲雖然沒被定位為俄國作品專業指揮,他還是錄完了蕭斯塔高維奇的全部作品,他跟BRSO晚年錄製的蕭五非常精采,這是很Jansons的演奏,專注凝聚力很強,但是感情氾濫,雕琢很深,像一個漩渦將人抓得牢牢的,最後一樂章要暫時停止呼吸了!
Yuri Temirkanov (1938 ~ 聖彼得堡)是當年跟Jansons競爭St.Petersburg PO總監的勝者,繼承了Mravinsky的位置,當然也接收蕭斯塔高維奇的傳承,他曾多次帶該團來台演出,台灣對他並不陌生,我覺得他就是很俄式的指揮,樂團器樂位置擺設就很不一樣,他就把低音提琴在後面一字擺開,俄式低音及直接了當的銅管很精采。可是他的蕭五卻是所有版本裡最悲戚的,非常謹慎及緩慢,一股人民悲哀的沉重隱含在樂曲裡,他跟Sanderling的速度都很慢,Sanderling是說故事的徐緩,Temirkanov是比悲傷更悲傷的慢,好令人驚訝。
這部作品的詮釋差異很大,或是遵從樂譜,或是從當時人民生活狀況切入,或是試圖理解作曲家心態轉折,可以雲淡風輕,也可以深泣悲鳴,可疾如風,也可徐如雲,看官就自行斟酌心情來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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