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每一次想到柴利比達克(S. Celibidache ),我就會想起在台灣有一位音樂家跟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首先,他們都對音樂有極高的崇敬及不妥協的韌性。其次,他們對名利都屬淡薄型,不會因為特殊的利害而刻意趨附。很巧的是他們年紀都大,而且都對東方佛學崇敬有加。雖然他們所表現出來的音樂風格不盡相同,但我還是覺得他們是同一類型的人,這位在台灣的音樂家就是台北愛樂管絃樂團的音樂總監- 亨利· 梅哲(Henry Mazer)

長久以來,我一直對這支由民問支持的樂團持續關注,它的水準始終維持在相當高的水平,不像北市交或NSO(國家音樂廳交響樂團)一般起伏無常。梅哲十餘年來的辛勤耕耘,也獲得愛樂朋友的回應,平均一個月一場的演出,都能維持一定的賣座。只是梅哲老矣,如今必須坐著指揮,對觀眾的歡呼也無法全然回應,令我感到憂心。如果台北樂界少了梅哲及台北愛樂,本土型態的大型演奏會將會暗淡無光。

上一期在寫柴利比達克的布魯克納時,梅哲的影像不斷浮現,一直想找到他們的異同點,於是跑去參加他的兩場音樂會,也在期間拜訪一趟梅哲。倒也不是刻意去比較,而是真的感覺到機會不多了。七年多以前曾經拜訪過梅哲一次,現在他仍然住在台大附近的大樓頂樓加蓋處。生活依然如故,一架鋼琴、一張床、一張工作桌及一張或許可以稱為餐桌的桌子、一套音響及數量有限的CD 。擺設除了兩三尊佛像外,就是他以前與鋼琴家魯賓斯坦、塞爾金、卡薩都許(R Casadesus)合作音樂會的照片,還有指導過他的萊納(F Reiner)的照片。而那隻忙進忙出的小貓,大概就是他日常生活的伴侶了。

我才一進門,口都還沒開,梅哲就叫我坐「安靜的聽聽費雪· 迪斯考演唱馬勒的《旅人之歌》(Songs of a Wayferer ) , 他頻頻稱讚再也沒有人唱得比費雪· 迪斯考更棒的了。接著才開始當天的訪談,雖然想要以隔週(十一月十日)音樂會主要曲目- 馬勒第一號交響曲為主題,但是話題常跳到他的-些回憶中。

馬勒的交響曲

就在訪談的前一週,正好由簡文彬指揮NSO 演出馬勒第一號交響曲,演出了一場不知如何評論的音樂會。簡文彬很意外的把樂團擺設成古典排法,由左起依序是第一小提琴、大提琴、中提琴及第二小提琴,低音提琴則擺在大提琴後方,與哈農庫特的復古式相同,稍後來台的俄羅斯國家管絃樂團也是如此擺置。簡文彬在緩慢時的神情帶有伯恩斯坦的味道,不是很抒情的,很想去挖掘出內心的世界,然而伯恩斯坦的玩法是很危險的,指揮與樂團的搭配要很密切,NSO 顯然未能提供如此的服務給簡文彬。到第四樂章激昂的時刻,並沒有放任狂飆,而呈現出德式的骨架,形成一場指揮努力思考,樂團似乎一頭霧水的音樂會。簡文彬試圖帶來一場新風貌的傳統歐式音樂會,他的音樂思考及音樂性都令人感到潛力無窮及期待,只是此次嘗試不算成功,稍顯冒進了點。

大師畫像

在台北愛樂的音樂會前夕,梅哲最擔心的是第一樂章及第四樂章,他似乎更擔心第四樂章,突然爆發的開頭及在急速的轉換過程,梅哲特別調皮的狂哼幾段,直說很難。至於第二及第三樂章,他則說:「If I am lucky , 1 will get the right tempo.」,因此基本上只要節奏跟得好,應該就不是問題了。而我比較擔心的是銅管部份,七支法國號要一起上台,有些怕怕,因為NSO 那天在銅管的表現實在很難令我滿意。梅哲反而對他的銅管信心滿滿,而台北愛樂的團員中,有些就是NSO 過來的。梅哲特別稱許其中一位法國號演奏者黃韻真,稱她的水準可以進入紐約愛樂了。梅哲錄製的布拉姆斯第一號交響曲,及NSO在新任總監林望傑開幕演奏會同曲目中的第四樂章開頭有一段非常重要的法國號獨奏,都是由黃韻真擔任,成績斐然。

結果十一月十日的演奏會倒是令我感到訝異。梅哲的速度比預期的快多了,第一樂章他並沒讓小號從舞台後方吹奏,以營造遙遠的效果,在穩紮穩打的進行下,安然度過第一樂章,雖然少了些氣氛,總比簡文彬的冒險好些。第二樂章速度更快,樂章標示為「非常激動,但不太快」,也許梅哲是對的,我可能是中伯恩斯坦的毒太深了。第三樂章為送葬進行曲式的樂章,由低音提琴的獨奏開始,梅哲並沒得到他希望的lucky ,定音鼓與低音提琴的tempo 有些失準, 反而是第四樂章真的成功了,很難想像這位八十歲的老先生還有這種精力及控制力,硬是把這個樂章的高潮起伏給展現出來,特別是在轉人平靜的主題後,那股莊嚴及優美,跟馬勒第五號交響曲的「慢板」樂章相輝映。一般我們都知道馬勒在第一號交響曲中引用了他的歌曲集當主題,但從第一號跨到第五號,這是我第一次有這樣強烈的感受。梅哲在第四樂章中,讓大鼓擊得特別突出,行進的速度比前三個樂章慢了不少,因此能量的累積相當深刻,即使到了最後高昂的推進,也沒放任,在嚴謹專注的控制下,成功的結束這個艱難的第四樂章。儘管觀眾叫好不止,梅哲卻已無力再謝幕,真擔心他以這麼大的精力來完成這首曲子,是否負荷過重了。

梅哲本人並非百分之百的馬勒信徒,他特別指出萊納曾說過「Mahler is boring!」。他認為馬勒九首交響曲中有很好的,也有不好的。台北愛樂演奏過幾次第五號交響曲的「慢板」樂章,問他為何不挑第五號演奏呢?他說太難了,在台灣無法演出,第四號交響曲或許還有希望。他還是最喜愛《旅人之歌》,訪談當中又再重播一次給我聽。芝加哥交響樂團的馬勒是出了名的,我曾欣賞過鄧許泰德(K Tennstedt )指揮該團演奏第一號(EMI 現場錄音)及第四號交響曲,至今印象深刻,當我問他有關伯恩斯坦的馬勒時,他除了說伯恩斯坦的速度慢外,也指出「猶太人喜歡伯恩斯坦,喜歡馬勒,馬勒是唯一的一位猶太作曲家」,跟族群是有關聯的。

梅哲滿欣賞簡文彬的,在NSO 的音樂會後,也有人告訴他指揮很不錯,但樂團表現不佳。當我告訴他簡文彬把樂團位置做大幅度的調整後,梅哲說他明白為何樂團表現不好了, 除非他有足夠的排練次數,或是樂團已習慣那種排法,否則他不會輕易嘗試改變人員位置。他也不會讓第二小提琴坐到右側,因為第一及第二小提琴一定要聽清楚彼此的演奏才行。而NSO 與台北愛樂重複的人員,也不曾向他提起NSO 演奏的情況,但顯然他們在梅哲手下的演出強過在簡文彬的指揮下。但是如果以台北愛樂當天演奏的水準換到簡文彬的手下,我個人可能會較傾向簡文彬的詮釋,因為我是無可救藥的伯恩斯坦馬勒迷。

舒伯特及莫札特

十一月十日那天的演奏會是由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開始的,梅哲說他每一年都要演奏一次這首交響曲,非常舒服,非常「enjoy 」這種演出,特別在馬勒之後演出,更是舒暢。至於這首作品的詮釋方式大家相差有限,除非很仔細去比對。他特別指出第二樂章標示「Andante con moto 」(流暢的行板)的意義,他說卡拉揚只注意到「Andante 」(行板),沒表現出「moto 」(流暢),因此他要在行板中表現動的味道。資深樂評家,也是台北愛樂的首席顧問伍牧先生認為當天的舒伯特太硬了些,顯然是受到勤練馬勒的影響,要在那麼高昂的情緒下回到需要溫柔對待的舒伯特,是有些困難。我倒覺得當天的舒伯特是很歐式的,內聚力很強,演奏很結實,應該就是梅哲所要「moto 」的感覺吧!

十月份,台北愛樂在新舞台演出全部莫札特的音樂,當時因為正在寫柴利比達克,所以特別去現場觀察一下梅哲。梅哲當然不知道我的企圖。他特別提到那場演奏會的第三十八號《布拉格》交響曲的第四樂章開頭部份,他說接連三次排練後,他及樂團都無法表現出那種節拍方式,等他回家後,突然聽到佛祖跟他講再練一次就可以了,果然在最後一次排練時,他改變節拍方式,一切豁然開朗,樂團團員也覺得很奇妙,很愉快順利的完成當天的演奏會。我說這可稱為「當頭棒喝」,果然是修佛者的領悟

在台灣的柴利比達克? 

最後,我還是禁不住的問梅哲是否知道柴利比達克,他卻很令我失望的說不清楚,只聽說他演奏速度很慢。這樣就很難比了。上回梅哲演奏布拉姆斯第二號交響曲時,速度趨於緩慢, 我以為這是老指揮家的一個傾向,不料這回馬勒卻又快了起來,因此,樂曲進行的輕重緩疾完全是梅哲的感覺,跟年紀關係不大。由於柴利比達克宣稱不怎麼喜愛馬勒,因此儘管慕尼黑愛樂曾首演過馬勒幾首交響曲,我們也無法知曉柴氏的馬勒觀。

對於布魯克納,梅哲最喜愛第七號交響曲(跟我一樣!) ,問他是否會演出呢?答案還是太難了,台灣沒有好的低音號,無法演出,真是可惜。

近一兩年來,常覺得梅哲會重複演出一些曲目,特別是柴可夫斯基,可能是他的音樂最容易演奏,或是最適合台灣樂團演奏。梅哲是絕對量力而為的,因為要妥協是很困難的。當問他明年是否有新的計劃時,他竟然回答:「我已經八十歲了,明年大概就走了,沒什麼計劃!」大師,拜託您多活幾年,讓我們多聽聽您對音樂的執著表現,台灣本土的樂團才有更寬闊的天空。

附註一:梅哲說他很欣賞萊納指揮的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RCA 先前曾發行過一張CD ( RCD1-5403 ),收錄他與芝加哥交響樂團合作此曲與貝多芬的《命運》, 萊納下拍子重,速度感覺很慢,因為頗為沈重,迥異於平常熟悉的舒伯特,與卡拉揚的優美,對比明顯。RCA 重新再版萊納不少錄音,獨漏此片

附註二 : 。梅哲音樂會次週,我在舊金山趕上舊金山交響樂團的演出,由前任總監布隆斯泰德(H. Blomstedt)指揮。他把樂團位置調整的跟簡文彬一樣。我在台灣及舊金山看過舊金山交響樂團數次演出,這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調整。布隆斯泰德現任歐洲老樂團萊比錫布商大廈管絃樂團總監,難道歐洲吹起復古風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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